从“印 章”见精神——学习李可染山水画的艺术苦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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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如青丝暮成雪”，可染老师曾用李白诗句抒发光阴飞度的感慨。生病时又每每想起病中鲁迅的话，正因为身体不好，“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 ，“要赶快做”。五十年代，正是可染老师年富力强的时期，为了推进山水画反映社会主义现实生活，在五四年、五六年、五九年，他先后四次，溯长江、下江南、沿途写生。他攀登过雁荡山，去过三峡，画过桂林山水，上过峨眉山，体会过蜀道难，目睹大江南北、解放前后祖国山川的变化、对比。他吟咏毛主席诗词“江山如此多娇”的赞语，在画中寄托了自己前所未有的深厚的爱国主义胸怀。特别是1956年，春天出发、冬季始回，不顾风霜日晒，不畏艰难，画了好几百张对景写生画，把“可贵者胆”、“所要者魂”，作为突破古人、追求以山水画表现今天时代精神的座右铭。现在不知不觉已是七十以外的人了，但他自我感觉还跟年青时代一样，想要去很多地方，想要做很多事情。画革命圣地井冈山是李可染近些年来最强烈的愿望，但他未曾上过井冈山是一大憾事。“人逢七十古来稀”，总结一下，光阴流逝，不知道的东西还很多，他于是请花鸟画家、金石篆刻家唐云刻了两方印章“白发学童”、“七十始知己无知”，这是他总结自己、鞭策自己的心声。意思是天地之大、万物之广、道理之深，自己知道一点，也是微不足道的。宏观宇宙，面对造化，翘望世界风云，自己实在无知得很，始终是小学生。“七十始知己无知”这个富有哲学意味的印章，成为画家振奋精神、鼓起勇气上井冈山、去追求艺术生命新起点的动力。可染老师除患高血压、心脏病之外，还患有叠趾的毛病，年纪大了，一走路就疼。大夫劝说：“这么大年纪，矫形不可能，截趾手术很痛苦，算了吧，你就少走点路吧！”可染老师说：“这脚，我不能跟它算，我还有点雄心壮志，许多革命圣地，祖国河山，我没去过，我不但要它能走路，还要它能爬山呢！”他坚持要求的结果，右脚截趾一个，左脚截趾两个。手术之后，在粉碎“四人帮”的大好形势下，一九七七年五月，他终于实现了登上井冈山的愿望。年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革命景象，雄伟的山势，激动着画家，促成了歌颂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山水画新作《革命摇篮井冈山》的构想，这是画家专门为毛主席纪念堂而创作的气魄宏大的巨幅山水画。今年初夏，他以七十二岁的高龄，又开始黄山、九华山、泰山、三峡之行，但只到了黄山，因心脏病复发，不得不暂时中止行程。

艺术和科学一样，没有捷径，只有不畏崎岖险阻、不怕挫折失败、不顾议论讥笑、具有坚强毅力、艰苦精神，渴望对祖国人民、对全人类有所贡献的人，才有可能攀登到光辉的顶点。李可染在艺术上称得上是一个具有雄心壮志的、“上下而求索”的实践家。他遵照毛主席提出的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方针，坚持从事新山水画的探索、创造，取得不可抹杀的成就。他体会毛主席说的“敢于胜利”这四个字，其中隐含着要革命，就要敢于失败、有失败才有胜利的伟大真理。他常提起红药水《二百二》是经过两百多次的失败才得到成功的。居里夫妇发现“镭”是多么了不起，但他们失败岂只千次。艺术上的探求有失败，有曲折也应当是允许的。多年来，他仿效伟大科学家的精神从事艺术创造，喜用“废画三千”这方印章自勉。他的另一方印章“千难一易”更具体揭示了掌握艺术规律的“难”与“易”的对立统一过程和辨证法。艺术是最富于创造性的劳动，因而也是很困难的工作。“困难”是绝对的，“容易”是相对的。“困难”是“容易”的先导，“容易”是“困难”的解决，“难”与“易”相反相成。为了回答五十年代我国美术上提出的山水画能不能反映社会主义现实生活这个困难的课题，他和许多有志于此的画家一样，较早地起步，面向生活，面向祖国大自然山川，反复写生，创作，又结合创作中产生的许多难题，苦练基本功，从未间断。直到他赋予古老的传统山水画以今天的生活气息和今人的思想感情，使山水画艺术具有了活泼的生命力。在艰苦的探索过程中，许多画废弃了，许多画看来是成品，但由于没有达到他自己某一方面的追求，他往往不惜成叠成打地一裁两段。可染老师作画态度认真，正如古典画论中所说的“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始终如戒严敌”。（宋·郭熙《山水训》）用李可染自己的话说：“每当我画画时，感到自己一笔一划都是客观形象的再观，又是自己感情的抒发。意境创造，意匠经营，都要力求反映客观世界的实质，所以是很紧张、很困难的。”画不惊人死不休，他象是一个辛勤的冶炼家，对祖国大自然、对人民生活的无尽矿藏充满惊喜的感情；勤于“采”更精于“炼”。他的一些代表作，正是经过奋力博击，从生活矿藏中反复过滤、提炼出的精华，是经过实实在在、真诚浇灌出的艺术鲜花。

李可染老师作为当代山水画艺术承前启后的画家之一，是有深刻影响的。他曾为一个求字的青年人题座右铭：“实者慧”，意思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实实在在的人，专心一致踏踏实实工作的人，才是真正智慧的人。假使投机取巧，争名争利，看起来很机灵，实际是没有出息的，这种人也可能一时小有成就，但绝不会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这使我们想起可染老师欢喜画牛，他画的牛有独特之处。他要求我们要“人行牛步”，他的画上常用“师牛堂”的印章。在他1962年画的《牛图》上题写着：“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吃草挤奶，终生劳瘁，为人而不居功。纯良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学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他对牛的这种深沉执着的感情绝不是偶然的。他曾以崇敬的心情，一再追忆鲁迅、郭老都曾写诗填词赞颂“牛”的精神；一再追念毛主席教导我们文艺工作者要做人民大众的牛。他“不厌写之”的牛图上这段质朴的、含意深邃的题词与他提倡艺术苦功的理论著述、印章象佐证，再对照画家的言行与艺术实践，他热爱党、热爱祖国人民、热爱社会主义的一颗赤子之心，和质朴无华、刚正不阿的艺术思想、艺术气质，以及学而不倦、脚踏实地的创造精神，跃然于字里行间，也时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总结一下自己，无论在山水画创作或理论的探讨上，都有许多工作要做。山水画如何进一步解决基本功、进一步总结优秀传统，把“师造化”与深入生活紧密结合起来，以求更好地反映现实生活和时代精神，已成为在新的历史时期更加迫切的重大课题。再以艺术苦功、“牛”的精神检验我们自己，则更须加倍奋力向前，才能把接力棒握在手中，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向新的艺术高峰勇敢攀登！

　1978年10月于中央美术学院·北京
　　　　　　　　　　　　　　　　　（原载《延安画刊》1979年第2期）